台積電到美國建廠,在台灣引發很大爭議。一些人對台積電此舉甚為擔心,比如對科技產業素有研究的烏凌翔博士在《上報》撰文《半導體産業「去中化」必然伴隨「去台化」》,就是其中的代表作。筆者認為,烏凌翔博士等人的這些觀點頗有值得商榷之處。
第一,是對國際形勢的判斷。烏博士認為,「當崛起國的綜合國力逼近守成國時,自然成為現有全球秩序的挑戰國」。
當前國際關係確實進入了以美中「激烈競爭」為核心的「去全球化」局面。但那種「守成國打壓崛起國」的說辭,即不符合事實,也經不起歷史上的檢驗。比如,衆所公認,美國十九世紀末點生產力已經超越英國,到了一戰之後,就連綜合實力也追上英國,但美國沒有像德國一樣,成爲當時全球秩序的挑戰者,美英也沒有發生衝突。在二戰後,美國才自然而然地接過了英國的寶座,從Pax Britannica 變成 Pax Americana。這段權力和平轉移的歷史,在艾利森的「修昔底德陷阱」理論中被詳細討論過。
為什麼德國的崛起挑戰了英國,日本的崛起挑戰了美國,但美國的崛起卻沒有挑戰英國呢?這是一個值得深入探討的問題。有人認為英美之間的同文同種的因素佔了很大的原因。然而,這種說法並不符合歷史。在一戰之前,美國並非和英國那麼親近,美國在20世紀之前,長期在英國和法國之間搖擺,並非英國的「死黨」。一戰之前,美國和德國的關係也不錯,雖然美國人大部分說英文,但來自德國的移民也非常多。在一戰爆發後,美國長期中立,民眾一向反對介入戰爭,直到德國秘密拉攏墨西哥要夾擊美國,美國民意才態度轉變。
相反,英國和德國的關係原先並非太差,英國的王室就是薩克森王族,歐洲王室互相通婚,英王和德皇家族都是親戚。英國和德國之間的貿易關係更非常密切。英國和德國的敵對,並非德國要追求「陽光下的領土」(Platz an der Sonne)。事實上,雖然德國殖民地與英國相比不多,但在最後一輪大瓜分時,獲利也不算少。在這個瓜分狂潮中,英德兩國也沒有太多的衝突。到了後來,而且儘管剩下的土地不多了,但德國要搶其他殖民國家的土地(比如葡萄牙西班牙等),沒有證據顯示英國會阻攔。此外,英國也沒有在貿易科技等問題上「打壓德國崛起」。雙方的核心矛盾就是,德國大力擴充海軍,特別是和英國競賽建造無畏號級別的戰列艦,挑戰了英國的核心利益。這被英國視為刻意挑戰英國的全球領導地位。可以說,不是德國的崛起,不是英國對德國對「打壓」,而是德國在崛起過程中對英國核心利益的挑戰,才釀成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悲劇。
同理,日本對美國的挑戰也是如此。在華盛頓會議上制定了海軍上限,英美日法意的主力戰艦噸位規定為5:5:3:1.75:1.75。按照日本的當時的實力,能被規定為全球第三海軍大國,已經超出了自己的實力。但日本怨恨自己被美國「打壓」,不顧國際規則,使出了扶植滿洲國傀儡政權的方法,挑戰各國在東亞的利益,後來更發動侵中戰爭。這才一步步地走向美日衝突。
從這兩個例子可以看到,崛起國刻意挑戰領導國的核心利益,又或者不顧國際法和國際規則,才是崛起國變成「挑戰國」,引發敵對甚至戰爭的主因。英德、美日在歷史上的例子,對現在美中對抗有很好的參考借鑑價值。
第二,美中「最激烈的競爭」,科技競爭是一個關鍵的領域,其中芯片就是科技競爭的主要項目之一。科技競爭,包括了科研和生產兩個方面。美國有最強的科技研發,但芯片生產製造能力不足,而「護國神山」的強項就是芯片製造生產。台積電在美國建廠,是美國要補上短板,保障供應鏈安全,而不是「去台化」,更不是「掏空台灣」。
其實,在全球化思維下,一家公司壯大後,到其他國家設廠是司空見慣的事。到其他地區投資設廠可以享受當地政府提供的優惠,可以更貼近在地客戶,可以打造全球性公司的版圖,是一家有世界性野心的公司發展的必由之路。
台積電在美國的產能無法和在本土的產能相提並論。2022年,台積電在台灣有九個工廠,在中國有兩個,在美國一個,加上這個正在興建的新廠,美國才兩個。顯而易見,區區一個新廠,佔台積電的產能非常有限,根本無法撼動台灣本土工廠的地位。美國和全世界對台積電本土生產的依賴,受新廠的影響也非常有限。
第三,有人擔心,台積電在美國設廠,會「美國挖走台灣科技」。這個議題,我們要區分不同的層次去理解。從「微觀層次」,即企業的層次,台積電到美國設廠,科技知識和知識產權還是屬於台積電,並沒有因為設廠就自然而然地「轉移」給美國公司。在宏觀上,即國家的層次,台積電把廠設在美國,確實會把技術「帶到美國」。
然而,我們要必須正本清源,首先看台灣的技術是從哪裏來的。台積電創辦人「半導體教父」張忠謀,在美國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接受教育,然後到美國的德州儀器公司進入半導體產業,他在那裡能和1958年進入德州儀器工作,他回憶說當時德州儀器是一家正值黃金時代的世界級公司,他在那裏與積體電路(集成電路)發明人基爾比(Jack Kilby,2000年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聊天談研究。在職期間,他又在美國斯坦福大學讀博士,獲得博士學位後又回到德州儀器任職,一直做到整個集團的資深副總裁。憑藉他幾十年在美國的學習和工作經驗,他把知識和技術帶回台灣,在工研院和飛利浦合資下成立台積電,並開創了專門負責生產和測試的晶圓代工的商業模式。可見,台積電的科技的本源,就來自美國。或者說,在國家的層次上說,台灣的芯片科技的源頭,就是美國。
說白了,台積電的壯大,和自六七十年代開始出現的科技製造業轉移大潮有關。科技和製造業先從美國轉移到日本,再從日本轉移到四小龍、再轉入到中國,企業都主要出於降低人力成本的考慮,而但接受科技轉移的地區,都扎扎實實地得到了跨越式的起飛。美國的科技當初為什麼要先轉移給台灣,而不是中國。不是因為台灣比中國更有優勢,而是(當時)台灣是美國的朋友,中國不是。
無疑,在以後幾十年,台灣大力投入芯片製造的研發,以致台積電目前的技術、企業組織和生產能力,舉世無雙,但是飲水思源,不能忘記忘本。為什麼美國科技流入台灣,大家覺得理所當然,台灣科技流入美國,台灣就有人覺得彷彿世界末日?
第四,烏博士認為:「美國要『去』+『化』的=漸漸去除的,是對外的關鍵依賴,依賴中國不行,依賴台灣也不行,依賴誰都不行,韓國、日本、歐盟,都不行!只要讓外人有對它行使可能權力空間的依賴,都不行」。
我認為,烏博士誤讀了美國的供應鏈政策。在「去全球化年代」,不意味著全面地從全球化倒退成「經濟民族主義」,以國家為分界。而是在關鍵資源、關鍵技術上,以朋友圈、陣營和地區為界線。
美國目前政策,是要追求「安全的供應鏈」,而不是要把供應鏈全部抓在手上。何謂安全?有兩個因素。第一,關鍵戰略物資的供應鏈,必須抓在自己或自己的盟友手裏,還必須是最可靠的盟友。英國、日本、澳洲、加拿大等,都是屬於這種。第二,就是必須有備份,分散產地,不能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裡。邀請台積電到美國設廠,就是那個「備份」,最大的用處就是供不時之需。所以,台積電到美國設廠,不意味著美國會去除對台灣的依賴。
最後,就全球化和去全球化多說兩句。
台灣是全球化最大的贏家之一,因此台灣人大多對全球化都有好感,去全球化不受歡迎。無疑,全球化確實是一種很好的理想,但以自由貿易、自由投資、人才自由流動為特徵的「當代全球化」能否一直進行下去,既需要一定的條件,也需要有人承擔成本。這種規模的全球化,在歷史上只出現過一次,就是過去三十年的那一次。這次全球化是在「美治和平」,Pax Americana,下發生的。因此,「美治和平」是不是全球化的必要條件,是值得思考的命題。
在一些國家嘴裡,「美治和平」被妖魔化為「單邊主義、霸權主義」,轉而鼓吹「多極世界」。誠然,一國獨大不一定是好事。比如,如果讓俄國獨大,那麽它會把全世界都吞下去。但美治和平的特別之處,在於美國是歷史上最善意、最仁慈、最願意扶助小國弱國、最願意負起公共責任的獨大國家。
多極世界聽上去很好,但一個激烈競爭的「多極世界」,符合邏輯的結果就是雙方(或多方)逐底競爭。一方沒有底線,另一方和其他方,就不得不也放棄底線。比如自由貿易和全球化,總體而言是好事。但如果有國家把全球化的互助互通有無,變成「用外國技術,在本土生產,把世界作爲市場」的重商主義自肥模式,這種模式就注定無法持續。其他國家不是傻瓜,不會被騙一輩子,它們也無法不跟進,於是重回貿易保守、脫鈎化、去全球化就成爲必然的選擇。
※作者為旅美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