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約翰·韋爾(John Ware)
- BBC《廣角鏡》記者
25年前,英國廣播公司(BBC)《廣角鏡》(Panorama)節目得到了一次舉世關注的獨家訪談–採訪對象是威爾士王妃戴安娜。她的兒子威廉王子如今就那次採訪對BBC發動了前所未有的攻擊。
《廣角鏡》那期節目在英國有2300萬觀眾觀看,是記者馬丁·巴希爾(Martin Bashir)職業生涯的關鍵時刻。
但在去年秋天,巴希爾誤導王妃以獲得其信任的指控再次出現,BBC隨後委託進行了一項由英國最高法院退休法官約翰·戴森勳爵(John Dyson, Lord Dyson)領導的調查。調查判定,巴希爾「不可靠」、「欺詐」且「不誠實」。
巴希爾曾經在當時接受過托尼·霍爾(Tony Hall)的調查,霍爾後來成為BBC總裁。霍爾形容巴希爾「誠實」,是一名「可敬的人」。戴森報告則指責稱,霍爾的調查是「有缺陷」的,「極其無效」。
至今,這則獨家訪問背後的完整故事已被隱藏了25年。
這次採訪成為20世紀影響深遠的電視事件之一。作為英國未來國王的分居妻子,戴安娜王妃談到了通姦、王室陰謀、心理和身體疾病,以及查爾斯王子如何不適合這份工作。
「你真的認為有人在發起針對你的行動嗎?」馬丁·巴希爾(Martin Bashir)當時這樣問戴安娜王妃。此前幾周,他一直在向戴安娜強調這樣一場行動。他聲稱,有消息靈通人士告訴自己,記者、王室朝臣、情報機構,甚至王妃的朋友們都在玩弄卑鄙的伎倆。
「是的,我這麼認為,」戴安娜回答。
1995年時我在《廣角鏡》工作,我也聽說過巴希爾用欺騙手段來獲取獨家新聞的傳聞,但僅此而已。直到去年秋天,也就是那次訪問25年後,細節才開始浮出水面。英國廣播公司向英國獨立電視台和第四頻道發佈了一些記者多年來一直在尋找的信息。
同時,戴安娜王妃的弟弟查爾斯·斯賓塞(Charles Spencer)披露,他保留了與巴希爾會面的即時記錄,以及巴希爾做出的聲明。
戴森勳爵的報告是BBC對巴希爾所涉指控的正式回應,同時承認1996年托尼·霍爾的調查是失敗的,並未追查到底。
然而,鑒於去年秋天再次出現的不當行為指控如此嚴重,如今的《廣角鏡》團隊決定,需要由節目自己進行調查,以恢復公眾對其編輯方針和獨立性的信任。
我們已經採訪了幾乎所有向戴森勳爵提供證據的證人以及其他很多人,包括得到了斯賓塞伯爵(Earl Spencer)的詳細證詞。
和戴森勳爵一樣,我們也看到了BBC內部文件,這些文件不僅顯示巴希爾多次撒謊,而且承認存在對新聞職業道德和BBC凖則的嚴重違反。然而,霍爾告訴BBC管理層,他確信巴希爾沒有打算欺騙,而霍爾在寫給BBC管理層的信中說,巴希爾是一個「誠實可敬的人」。
戴森勳爵表示:「巴希爾的所作所為不是一時衝動而做出的,這是經過精心策劃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欺詐和不誠實的。」
巴希爾聯絡斯賓塞伯爵
故事的開頭是,巴希爾計劃說服戴安娜王妃的弟弟斯賓塞伯爵,讓他相信,作為一名報道「威爾士親王和王妃之戰」的記者,他有渠道獲得高層消息,得知針對他和他姐姐相關陰謀的內部消息。
1995年8月24日,巴希爾給斯賓塞的一位助手電話留言:「並非尋求採訪或信息」,只是需要「15分鐘的交談」。隨後,他發出了一封帶有英國廣播公司信頭的信,聲稱「過去三個月裏,他一直在調查媒體行為」。事實上,巴希爾花了很多時間在其他《廣角鏡》節目上。然而,他的信暗示,一項艱苦的調查發現了關於媒體侵擾斯賓塞家族的大事。
「我只是(想)分享一些我認為(你們)可能會感興趣的信息,」他寫道,盤算著斯賓塞知道自己也與媒體有過鬥爭後會上鉤。因為沒有得到回應,巴希爾於8月29日再次打電話。斯賓塞說他可以於18時在倫敦和他見面喝一杯。
從表面上看,斯賓塞突然邀請巴希爾會面可能讓他大吃一驚。為了討好斯賓塞伯爵、接近他的姐姐,巴希爾打算給斯賓塞提供一份虛假的信息:他的前安全負責人、退伍軍人艾倫·沃勒(Alan Waller)時常被默多克的新聞國際集團和情報機構僱傭,監視斯賓塞家族。但在他們的第一次簡短會面中,巴希爾並沒有將此信息告訴斯賓塞,大概是因為這個時候他還沒有創造這條「信息」。
戴森勳爵表示,他不能確定這一「信息」被創建的確切日期。然而,我們自己的調查表明,這發生在巴希爾和斯賓塞喝完見面酒後不久。
斯賓塞同意,兩天後也就是8月31日11時30分,在他的鄉間莊園奧爾索普(Althorp)繼續他們的談話。
虛假的銀行賬單
為了幫助凖備這條「信息」,巴希爾給他的前同事馬特·威斯勒(Matt Wiessler)打了一個緊急電話,求他為一件不能等待的工作,放下所有事情。這名平面設計師不記得確切的日期了,只記得是在8月和9月之間。威斯勒當時的商業伙伴告訴我,巴希爾先給他打了電話,他記得那是在諾丁山狂歡節前後,1995年諾丁山狂歡節在8月28日結束。他說,因為巴希爾有一個需要連夜趕工完成的活,他做不到,所以建議他打電話找威斯勒。
威斯勒和他的商業伙伴都清楚表示,電話是在下班後打來的。斯賓塞的日記也顯示,他第一次與巴希爾見面是在29日晚上,這一證據指向巴希爾在與斯賓塞喝酒後不久就給威斯勒打了電話。
威斯勒說,巴希爾來到他的公寓,對著筆記本敘述艾倫·沃勒的兩份銀行對賬單的細節。他聲稱看到過1994年3月8日來自新聞國際集團的4000英鎊,6月4日則有來自英國澤西被稱為奔富諮詢公司(Penfolds Consultants)的6500英鎊。巴希爾沒有提到他正在做的報道是關於戴安娜王妃的,只說它「可能會引發一些重大事件」,與「軍情五處或軍情六處的監視」有關。
設計師以為巴希爾真的看到了沃勒的原始銀行對賬單。他告訴巴希爾,重做需要整晚時間。威斯勒說,由於巴希爾第二天早上要飛往某個地方,巴希爾要求他在早上7時把這些偽造賬單送到希思羅機場。也許,巴希爾想在31號去奧爾索普前盡早把它們凖備好。
斯賓塞的記錄顯示,巴希爾提到了給沃勒的「付款」,他說這是定期的:「8/3/94 4000英鎊 新聞國際集團,每季4000英鎊」和「4/6/94 6500英鎊 奔富,4筆付款」。巴希爾說,「奔富諮詢」是一家為情報機構服務的公司,位於澤西。
然而,真正讓斯賓塞上鉤的是巴希爾的另一個虛假指控:查爾斯王子的私人秘書理查德·艾拉德(Richard Aylard)正在密謀對付戴安娜。斯賓塞的記錄顯示,巴希爾曾稱有人將秘密錄下的對話交給了艾拉德。艾拉德對記者喬納森·丁布爾比(Jonathan Dimbleby)說:「我們已經到了最後階段。孤注一擲吧。」這顯然指的是離婚的可能性。
斯賓塞說,這讓他非常驚訝,所以他打電話給《廣角鏡》的編輯史蒂夫·休利特(Steve Hewlett)。雖然斯賓塞沒有向休利特透露巴希爾的說法,但確實詢問了休利特是否可以信任巴希爾。斯賓塞說,休利特向他保證,巴希爾是「我最好的(記者)之一」。
巴希爾被引薦給戴安娜
9月14日,巴希爾和斯賓塞在奧爾索普再次會面。巴希爾加大了他的指控:戴安娜的私人秘書帕特里克·傑夫森(Patrick Jephson)據稱與艾拉德是一伙的。巴希爾拿出了一張據斯賓塞形容A4大小的折疊的紙,上面顯示情報部門向艾拉德和傑夫森支付了大筆款項,以監視戴安娜王妃的行蹤。
在向戴森勳爵質證時,巴希爾明確否認他曾向斯賓塞出示過任何此類文件。然而,斯賓塞注意到巴希爾的以下評論:「帕特里克·傑夫森是艾拉德的好朋友,直到1992年都有商業聯繫。是艾拉德擔任董事的一家投資公司的非執行主任。傑夫森以現金投資+1992年辭職。」
這與戴安娜廣為人知的密謀擔憂相呼應,她擔心已分居的丈夫的聖詹姆斯宮團隊陰謀敗壞她的名聲。
斯賓塞對這些巴希爾指控的背叛行為難以判斷,他認為妹妹應該直接從巴希爾那裏聽到這一切,所以他打電話建議她見見巴希爾。「親愛的卡洛斯,」她深情地用便條上回覆,用了他們兒時的稱呼。《廣角鏡》首次展示了便條,便條上寫著:「我非常感激今天早上我們電話裏的內容,這讓現在我周圍發生的一切都能講通了。’他們’低估了斯賓塞的力量!愛你,來自Duch x(注:Duch x可能是Duchess公爵夫人的簡寫)。」
1995年,戴安娜開始擔心自己在高層有敵人,她已經很脆弱和不安了。「我認為她在尋找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的原因。」斯賓塞告訴我。
9月19日,斯賓塞把巴希爾介紹給戴安娜。在這次會面中,斯賓塞記錄下大約30個巴希爾的指控,包括傑夫森針對她的陰謀:「傑夫森——危險:金錢。1994年3月離開離岸賬戶。」
斯賓塞告訴我,會面結束時他開始非常懷疑。「我警告過戴安娜,他的故事不合情理,並向她道歉……她說, 『哦,別擔心,卡洛斯。很高興見到你。這完全沒關係。』」我想那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馬丁·巴希爾的消息。
巴希爾聲稱,斯賓塞記錄下來的大多數評論來自戴安娜,但戴森勳爵發現:「即使沒有全部,巴希爾也說了大部分斯賓塞伯爵筆記中記錄的事情。(對這一點)我很滿意。」
巴希爾在向戴森勳爵質證時,對他與斯賓塞伯爵的往來,特別是被認為是來自於他的那些說法,給出了截然不同的描述。他否認自己說過斯賓塞伯爵指認的許多話。儘管戴森勳爵有所發現,他仍然堅持自己的說法。
對戴安娜來說,那次會面只是她與巴希爾多次會面的開始。正如戴森勳爵所說,到1995年夏末,她「很想做一次電視採訪」。
然而,11月5日《廣角鏡》訪問的凖備階段,與她見面的朋友們發現了她的一個明顯變化。他們被認為不再值得信任,包括傑夫遜。「從馬丁·巴希爾的角度來看,我是必須被移除的障礙,」他告訴我。「因為如果我建議她不要接受採訪,她很可能不會採納。」
戴安娜的朋友羅莎·蒙克頓(Rosa Monckton)寫道,每個人都知道出了什麼問題,「但我們誰也不能指指點點」。
10月30日,也就是戴安娜秘密確認接受巴希爾訪問的第二天,她會見了她的律師米什肯勳爵(Lord Mishcon),並向他描述了一系列聳人聽聞的陰謀,她說這些陰謀是針對她的。
當被要求指出她的消息來源時,戴安娜只回答他們是「可靠的」,其中包括政府通訊總部(GCHQ)。
巴希爾後來向BBC管理層聲稱,他在「調查」針對戴安娜的骯髒伎倆時,在高層消息人士中結識了政府通訊總部成員,這是巧合嗎?但一名在職情報官員向記者透露正在截取信息是聞所未聞的(即使假設戴安娜的通訊被截取了,但這本身就很可疑)。
對英國廣播公司來說,我們的調查和戴森勳爵調查的關鍵問題是:巴希爾的陰謀是如何躲過公司最資深的高管?他們都曾是編輯和記者,第一凖則就是對任何看起來不合理的事情保持懷疑態度。
- 1995年11月20日星期一,《廣角鏡》節目在BBC第一台播出了「專訪威爾士王妃殿下」
- 有2300萬英國觀眾收看了該節目
- 當晚,戴安娜王妃被拍到出席倫敦的一個慈善活動。
BBC的警鐘
1995年12月,那條轟動一時的採訪播出一個月後,本應讓BBC管理層感到警惕的第一個警鐘敲響了。設計師威斯勒找到了負責時事節目的老闆蒂姆·加丹(Tim Gardam)和蒂姆·蘇特爾(Tim Suter),告訴他們,自己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巴希爾騙去偽造銀行賬單。
威斯勒說,他在採訪播出後才意識到這些假文件和採訪之間的聯繫。威斯勒告訴他們,他之前已經聯繫過當時的《廣角鏡》編輯休利特,休利特向他保證沒什麼好擔心的。休利特於2017年死於癌症。我與他曾密切合作,他可能與巴希爾串通使用虛假銀行對賬單的想法,對我來說是不可思議的。我沒有看到什麼證據顯示休利特做過什麼。不過,如果休利特還活著,戴森一定會尋求一些問題的答案。
例如,為什麼休利特在節目播出後不久就被告知,銀行賬單是偽造的,卻沒有向管理層報告此事?
證據顯示,休利特是在威斯勒將偽造的銀行賬單傳真給《廣角鏡》製作人馬克·基利克(Mark Killick)後知道這些的。基利克立刻認出了「奔富諮詢公司」這個名字,因為這家公司曾在他和巴希爾拍攝的兩集《廣角鏡》節目中出現過,節目是關於前英格蘭足球經理特裏·維納布爾斯(Terry Venables)的商業事務。基利克很困惑,為什麼奔富會跟付給斯賓塞伯爵前僱員的賬目有關?
基利克在BBC餐廳就銀行對賬單的事與巴希爾對質。會面簡短而激烈,巴希爾告訴基利克這不關他的事。
12月4日,基利克和兩位同事——《廣角鏡》前副編輯哈利·迪安(Harry Dean)和《廣角鏡》記者湯姆·曼戈爾德(Tom Mangold)一起去見休利特。三人都記得,編輯說這不關他們的事。迪恩問他是否知道銀行賬單的事,休利特說他不記得了。但基利克離開時建議休利特和斯賓塞談談。儘管斯賓塞後來打過電話給休利特,但我們沒有看到任何證據表明休利特或任何BBC管理層人員審視過巴希爾反駁斯賓塞的說辭。戴森勳爵對這一過錯特別提出批評。他表示,托尼·霍爾和後來成為BBC首席政治顧問的前廣播時事欄目製作人安妮·斯洛曼(Anne Sloman)當初進行的調查「有缺陷,而且極其無效」。
戴森勳爵表示:「如果他們肯花費時間精力和斯賓塞伯爵談談,就會有實質性的改變。」
迪安回憶,休利特後來向他保證,銀行對賬單上的信息是真實的。他告訴迪恩,維納布爾斯已經放棄了在奔富的利益,在偽造的銀行對賬單上出現的名字只是巧合。這種保證似乎來自巴希爾本人。
巴希爾不斷變化的故事
在《廣角鏡》的聖誕晚會上,前製片人彼得·莫洛伊(Peter Molloy)回憶,威斯勒到場時看起來很震驚。威斯勒告訴莫洛伊,他的公寓被人闖入,唯一不見的是兩個裝有銀行對賬單的磁盤。當威斯勒向BBC管理層匯報他的擔憂時,很明顯休利特並沒有告訴他的直屬上司蒂姆·加丹(Tim Gardam)任何關於巴希爾偽造銀行賬單的事。「蒂姆很生氣,但很理智,」他的同事蒂姆·蘇特爾(Tim Suter)在2001年回憶說。休利特告訴他們,「得到戴安娜採訪的過程中沒有任何不正當手段」。
加丹、休利特和蘇特爾隨後詢問了巴希爾。他向他們保證,銀行對賬單沒有給戴安娜或其他人看。他說,這些對賬單不可能被用來說服王妃接受採訪,因為其中的信息來源就是戴安娜本人。
然而,蒂姆·加丹關於這次會議的一份記錄顯示,加丹仍然感到困惑:為什麼巴希爾要費這麼大的勁和這麼多的費用來製作如此逼真的文件?他要求巴希爾,讓王妃以書面形式保證她沒有見過它們。第二天,來自肯辛頓宮的一封手寫的信說:「我可以確認,我在接受採訪時並沒有受到任何不必要的壓力(『沒有』下有兩條下劃線)。馬丁·巴希爾沒有給我任何我不知道的文件或信息。我對這次採訪非常滿意,我支持這次訪問。」
戴安娜的信打消了管理層對她被欺騙或脅迫的任何疑慮。BBC最偉大的獨家新聞是安全的。但這只是暫時的。
我們忽略了一條巴希爾在撒謊的線索。
巴希爾11月已經在告訴加丹,他與戴安娜王妃的第一次接觸是在9月底。加丹在給托尼·霍爾的「事件記錄」中提到了。然而,威斯勒也告訴加丹,他在大約三周前的8月底或9月初製作了銀行對賬單。
儘管休利特和BBC管理層都知道這兩個日期,但他們似乎都沒有發現明顯的衝突,即戴安娜不可能是巴希爾的消息來源,因為那時她和巴希爾還沒有聯繫上。當我們對加丹強調日期上的出入時,他承認自己沒有發現:「如果我發現了,我就會詢問馬丁·巴希爾這件事。」他解釋說,他的注意點一直集中在威斯勒的指控,即「向威爾士王妃出示這些文件是為了說服她接受採訪」。
巴希爾可能已經盤算過,將戴安娜列為他的秘密消息來源,BBC的管理層會不願向她核實此事。他們確實也從未這樣做。
他還引開質疑,承認自己錯誤地將「奔富諮詢」(Penfolds Consultants)作為付給斯賓塞前僱員艾倫·沃勒薪酬的兩家公司之一。他的理由呢?雖然據說戴安娜曾告訴他,沃勒受僱於一家情報機構的幌子公司監視斯賓塞家族,但她不知道名字。巴希爾說,她只知道這家公司設在澤西。所以他加了個假名字因為他知道奔富就在澤西。
事實上,巴希爾一定已經意識到,他不可能把奔富當作是真的,因為它曾出現在他以前的《廣角鏡》節目中。不清楚休利特如何理解巴希爾在奔富一事上的說辭轉變,作為《廣角鏡》的編輯,休利特早前確實曾向持懷疑態度的哈里·迪安作出過保證。在加丹對巴希爾的採訪記錄中,他沒有提到有人告訴他這個矛盾之處,這表明休利特也從未告訴過他。
加丹首先問他為什麼製作賬單,巴希爾說,它只是記錄歸檔信息。這個理由讓人難以置信的原因——用公款支付250英鎊,讓一個平面設計師工作一整夜,並把文件送到希斯羅機場,這原本在他的筆記本上記下細節就足夠了。
然而,無論這在今天看來多麼不可能,戴安娜的信似乎讓管理層放心了。「現在大家都可以放鬆過聖誕節了,」蘇特爾當時說,「我們受到了驚嚇,但我們挺過來了。」但對斯賓塞伯爵來說,這封信並沒有免除BBC的罪責。「戴安娜是在受騙的情況下處置這些的。她不知道獲得採訪的整個過程建立在一系列謊言上,而這些謊言讓她易受傷害,」他告訴我。
然而,如果管理層認為這就是結局,那他們就錯了。3月21日,《星期日郵報》告訴斯賓塞,他們正在調查巴希爾是如何被介紹給戴安娜並獲得獨家採訪的。為了讓斯賓塞相信他們掌握的證據,《星期日郵報》的人稱,巴希爾向他展示過偽造的安全服務文件,內容是在肯辛頓宮竊聽電話。顯然,《星期日郵報》發現了什麼,但他們指向的內容是錯誤的。
斯賓塞不信任小報,打電話給BBC了解更多情況。斯賓塞找到了休利特並告訴他,「9月19日,在他(巴希爾)對多家報紙、具名記者、聖詹姆斯宮具名高級官員和特勤局的不具名人物做出極其嚴重的指控後」,他把巴希爾介紹給了戴安娜。
休利特現在有一個絶好的機會來詢問伯爵關於巴希爾的說法,尤其關鍵的是,他是否被出示了銀行賬單。和斯賓塞不同的是,休利特知道賬單是假的。目前還不清楚,休利特是否問過斯賓塞這些關鍵點。儘管如此,由於《星期日郵報》提到了偽造,加丹指示休利特再次詢問巴希爾。
巴希爾再次堅稱,他沒有向任何人展示他的偽造品,包括斯賓塞。
3月23日,加丹接到《星期日郵報》的電話,還遭到截訪,於是他打電話給巴希爾詢問是否給斯賓塞看過那些文件?巴希爾再次向加丹和休利特否認了這一點。那天下午,並未被說服的加丹又尋求另外的保證。報紙即將出版的壓力,巴希爾讓步並最終承認。自12月以來,為了讓巴希爾說出真相,這樣的嘗試進行了四次。
憤怒的加丹警告巴希爾,BBC將必須考慮其立場。
BBC調查
距離加丹離開BBC只有幾天了。他寫了一張移交字條,列出了巴希爾所有的謊言。它還記錄下托尼·霍爾同意加丹的意見:既然巴希爾「誤導了我們,而且……似乎行為不道德,違反了編輯方針」,公司應該進行「全面調查」。
但最終的結果很難被稱為「全面調查」,而且還摻入了誤導性的聲明。
《星期日郵報》撤下了稿件,但到1996年4月,他們敲定了自己的故事,並公布了巴希爾的假文件。經過霍爾和休利特的批准,BBC發表了一份聲明,稱這些文件「從未以任何方式與戴安娜王妃的《廣角鏡》節目有關」。但到目前為止,兩人都知道巴希爾已經承認向斯賓塞出示了這些賬單。他們還知道,在一份書面聲明中,巴希爾承認向斯賓塞出示文件是為了「促進」與斯賓塞的關係。因此,這些文件顯然「與戴安娜王妃的《廣角鏡》節目有關」。
事實上,戴森勳爵發現,從總體上看,BBC處理這則公開聲明的方式「沒有達到其標誌性的正直和透明的高標凖」。
當臨時接替加丹的安妮·斯洛曼(Anne Sloman)和霍爾進行「全面調查」時,他們似乎從未發現巴希爾的核心主張——戴安娜是巴希爾虛假對賬單信息的來源——是一個謊言。
和12月時的加丹一樣,霍爾和斯洛曼似乎都沒有發現戴安娜不可能是巴希爾的線人,因為當巴希爾委託威斯勒製作這些圖像時,他們(巴希爾和戴安娜)還沒有見過面。但似乎沒人這樣對比過。戴森勳爵並不認為BBC管理層應為未能發現日期差異而負責。但他確實發現,在9月19日巴希爾與戴安娜第一次見面之前,「難以想象」他「已經進入一段關係」並且由此讓戴安娜成為對賬單的信息來源。
霍爾和斯洛曼的調查確實列出了事件的時間表,我們已經看到,但它的重點更多地聚焦《廣角鏡》節目到報紙內容的披露,而不是巴希爾本人。它選擇的起點是在十月底節目播放前不久,而不是八月底九月初,管理層被告知巴希爾偽造對賬單的時間點。調查也沒有說巴希爾撒謊。
這個時間表似乎反映了斯洛曼對《廣角鏡》欄目的看法——充滿了妒忌性的競爭「毒蛇窩」。她後來這樣向已故的理查德·林德利(Richard Lindley)描述。林德利曾是《廣角鏡》的記者,他在2002年出版了《廣角鏡:50年的驕傲和偏執》(Panorama: Fifty Years of Pride and Paranoia)一書。斯洛曼說:「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有上帝賦予的權利,向媒體洩密。」
如果斯賓塞伯爵公開發言,他的筆記就會拆穿巴希爾的故事,BBC就會面臨一場最大的危機。但斯賓塞告訴我,他沒有這麼做是因為,他不知道BBC已經展開了調查,而戴安娜王妃的《廣角鏡》採訪「被視為非常有爭議。如果在她活著的時候提出質疑,就可能破壞她的名譽,我不想讓這樣的事發生。」
此外,當時斯賓塞並不知道銀行賬戶裏的信息完全是假的,也不知道巴希爾告訴BBC他的姐姐是消息來源。
此外,《星期日郵報》的曝光很快就失去了吸引力。BBC的新聞發佈會說,報紙報道背後有「妒忌的同事」,這分散了人們對巴希爾詭計相關指控的注意力,斯賓塞沒有說話,管理層也希望他永遠不說。「戴安娜的故事現在已經終結了,除非斯賓塞開口。沒有跡象表明他會這樣做,」安妮·斯洛曼在《星期日郵報》報道發佈兩周後的一份BBC內部管理層文件中寫道。
巴希爾聲稱戴安娜就是信息源的說法,為調查此事設立了禁區。在與管理層的談話中,巴希爾對戴安娜的弟弟也做了同樣的事,聲稱是斯賓塞伯爵本人為他提供了沃勒銀行賬戶的詳細信息,這是他之前沒有提到過的。
巴希爾再次改變了他的故事,但這似乎仍然沒有敲響任何警鐘。斯賓塞去年秋天才得知,巴希爾指控他濫用私人信息,並斷然否認其真實性。他憤怒地聯繫了BBC,敦促他們進行獨立調查。因此,戴森勳爵才介入此事。
「在斯賓塞伯爵和巴希爾之間的信譽比賽中,斯賓塞很有說服力地獲勝了。」 戴森勳爵這位前最高法院法官說。
在林德利描述的《廣角鏡》歷史中,斯洛曼曾說,霍爾「詳盡」採訪了巴希爾,在廣播大樓,霍爾坐在她「大辦公桌」的一端,巴希爾坐在另一端。「當然,巴希爾偽造了這些文件。這樣做很愚蠢,這並沒讓他獲得採訪機會。他為什麼這樣做,只有上帝知道了。」
對於那些生性更加好奇的人來說,有關證據只指向一個方向:這些文件是巴希爾進入斯賓塞家族的途徑。戴森勳爵也發現了這一點,他說:「我的結論是,在與戴安娜王妃有任何接觸之前,巴希爾就向斯賓塞出示了偽造賬單。」
1996年4月25日,霍爾將他對巴希爾的「個人調查」結果報告給當時的監管機構BBC理事會。霍爾為理事會會議撰寫的一份聲明援引他的話稱,巴希爾解釋委任製作這些賬單,僅因為「他沒有考慮」。然後就是霍爾的免罪:「即使他有這個過失,我相信他仍然是一個誠實可敬的人。他深感懊悔。」
霍爾的聲明沒有提到他當時已經知道巴希爾向斯賓塞出示了假文件,而且他一再向他的編輯和高管撒謊。同時,霍爾認為「TRUST」(信任)(用大寫字母書寫)和「坦誠往來」是BBC最重要的價值。
儘管霍爾向理事會發表的聲明中批評巴希爾「魯莽和不明智」,但他向同事們保證,他「肯定巴希爾沒有試圖誤導或不當使用文件的問題」——暗示沒有發生任何不當的事情發生。
戴森勳爵評論說:「把他的行為一帶而過,僅僅看作一個失誤,看作不明智行為,這沒有公正地評判他所做的事情的嚴重性。」
一份在理事會會議三天前傳真過去的內部文件顯示,管理層似乎私下承認巴希爾違反了新聞職業道德和BBC規定:「如果需要,管理層必須決定私下或公開對巴希爾採取行動,如何處理他的合同,以及他應該在《廣角鏡》呆多久。」
霍爾告訴《廣角鏡》,巴希爾受到了「嚴厲譴責」,並被置於「密切監督」下。的確,1996年4月4日,蒂姆·蘇特爾給巴希爾寫了一封信,稱偽造圖表「違反BBC坦誠往來的凖則……而你在被部門負責人直接質問時,未告知材料的用途。你應該明白,我們看待這件事是嚴肅的,這封信所代表的訓斥是嚴厲的。」
然而,戴森勳爵發現,這封信很可能並沒有寄給巴希爾,而且,在他的僱傭記錄中也沒有訓斥記錄。《廣角鏡》當時的副編輯克萊夫·愛德華茲(Clive Edwards)告訴我,他「不知道有任何對馬丁的監督指令」。
「很難想象,我作為副編輯都不知情,這樣的命令怎麼會生效,因為我就是監督這種命令的人。」
巴希爾隨後一直在BBC工作,直到1998年離開BBC加入英國獨立電視台。
「全部真相」
大多數對BBC新聞負責的高管似乎都忍受了這個大得嚇人的故事。在2005年的一次採訪中,BBC的《Arena》紀錄片慶祝該獨家報道發佈10週年,霍爾無意中解釋了原因:「馬丁是那種非常努力獲取你信任的採訪者。」
這似乎對每個人都有用。儘管蒂姆·加丹在給管理層同事的臨別留言中強調,BBC有必要了解巴希爾所做事情的「全部」真相。
對於BBC內部那些匿名的洩密者,只有嚴厲的批評,BBC對報紙將其稱為「妒忌的同事」,在一份內部管理文件中他們被稱為「麻煩製造者」。但如果沒有他們,我們永遠不會知道巴希爾的欺騙行為。該文件稱,由於「這個骯髒的事件」,「我們要麼走正規的紀律處分路線,這需要證據,可能會很混亂;要麼通過嚴厲的警告,一個一個地除掉搗亂者,確保他們盡快在其他地方找到工作。」
霍爾向理事會保證,唯一具名的吹哨者馬特·威斯勒將再也得不到BBC的任何工作。威斯勒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他的圖像自由職業生意最終失敗,他離開了倫敦,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變成了「一個流浪者……我嘗試了很多其他的事情,但在內心,我一直是一個電視新聞人。霍爾說馬丁是一個’善良可敬的人’。我希望他能轉變,因為在這件事上,我才是一個善良可敬的人。」
作為對戴森的回應,BBC表示「全面和無條件的道歉」,並表示將致函「相關人士」。
威斯勒說,BBC至少可以做的是,把他列入名單。
當時BBC的負責人是總裁約翰·伯特(John Birt)。他表示,BBC「包庇了一名胡作非為的《廣角鏡》記者,此人對與斯賓塞和戴安娜王妃的交往中精心編造了一段詳細但完全虛假的敘事」,是「BBC誠實新聞長期承諾的一個令人震驚的污點;最令人遺憾的是,經過25年真相才浮出水面。作為當時的總裁,我向斯賓塞伯爵和所有其他受影響的人表示深深的歉意。」
對於霍爾「極其無效」的調查如何削弱了BBC的治理這一話題,戴森勳爵沒有說什麼。
但是,我們自己的調查有一些發現。
林德利的《廣角鏡50年》一書中引用斯洛曼的話稱,她、霍爾和伯特就巴希爾舉行了一次90分鐘的會議,但沒有詳細說明發生了什麼。林德利的丈夫讓我在閣樓上找她的原始筆記。我發現,斯洛曼告訴林德利:「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偽造文件已經成為一種普遍做法」,而且「我們的業務創造了怪物……伯特從未想掩蓋自己的過錯……伯特想要弄清事情的真相。」
我理解伯特不記得有過這樣的會面,但他認為「弄清事情的真相」的說法來自於《星期日郵報》爆料後的一次會面。目前還不清楚,理事會和管理層向伯特提供了什麼有關霍爾調查結果的簡報,但據稱伯特沒有被告知巴希爾曾多次撒謊。事實上,霍爾或斯洛曼所寫的任何已披露的文件中都沒有提到巴希爾撒謊的證據。
然而,霍爾告訴《廣角鏡》,他「對總裁和理事會的同事是公開透明的,我相信我向他們提供了所有關鍵事實……我自始至終真誠履行了我的職責」。戴森認為,霍爾「向管理層和理事會陳述這些事實時,彷彿它們是毫無爭議的」。
戴森還說:「然而他知道(但沒有告訴理事會),這是根據巴希爾未經證實的事實陳述版本得出的結論,而巴希爾在一件相當重要的事情上曾三次撒謊。」
霍爾在一份聲明中說:「我承認,25年前,我們對《廣角鏡》如何獲得戴安娜王妃採訪的調查遠未達到要求。事後看來,在馬丁·巴希爾的行為被投訴後,我們本可以也應該採取進一步措施。」
他表示,他「錯誤」地將馬丁·巴希爾」往好處想了。這是我基於他似乎深切懊悔而做出的判斷「。
馬丁·巴希爾在一份聲明中說,他當時已經道歉,現在再次道歉,原因是」偽造「銀行對賬單。
但他重申:」這些銀行賬單對戴安娜王妃個人選擇接受採訪沒有任何影響。「
他說,戴森勳爵已經接受王妃」可能會同意接受採訪,即使沒有他所說的我的『干預』「。
他說,他對那次採訪感到」非常自豪「,在採訪中,戴安娜王妃」勇敢地「講述了她所面臨的困難。他在聲明中說,她」在多年前就幫助面對關於心理健康問題的沉默和污名。她在如何面對這些問題方面其到了帶頭作用」。
很難說巴希爾試圖欺騙所有人。有人可能會說,巴希爾告訴管理層的是他們很樂意聽到的——這樣做是為了不低估一則全球獨家新聞,避免讓公司名聲受損。2016年,巴希爾被英國廣播公司重新聘為宗教事務記者。聲明中提到了他「在新聞報道方面的進取記錄」以及他以往在「BBC宗教和倫理節目」上的經驗。
在戴森報告發表之前,他辭去了BBC宗教事務編輯的職務。
「聰明地」管理關係
最後必須提到當時的《廣角鏡》編輯史蒂夫·休利特。他也接受了BBC《Arena》紀錄片的採訪,紀念巴希爾獨家報道10週年。據我所知,休利特同意接受採訪,只要他不被特別問及關於偽造銀行賬單的具體問題。然而,他被問到巴希爾是如何與戴安娜見面的。
《Arena》沒有播出他的回答,BBC也拒絶向我們公布。然而,我們獲得的腳本顯示,通常很自信的休利特似乎有點結結巴巴:「我確定,他告訴我他要去見她……看,他是一個記者,他做他的事情,我沒有整天跟著他,所以你知道,我要做一檔節目……他具體是如何做到的,說實話,我不知道。」
如果休利特是說他不知道巴希爾在節目播出前的所有舉動,那很可能是真的。我和其他人都知道休利特是一名有道德的記者。
他繼續說:「你知道……他是當事人,所以他處理人際關係非常聰明。我不是說……不誠實,但他管理得很聰明。」
到2005年,休利特真的仍然相信巴希爾「非常聰明」地「處理」了與戴安娜的關係,而不是「不誠實」嗎?
休利特沒有懷疑巴希爾通過欺騙斯賓塞才找到戴安娜的,這和他細心的編輯眼光不符。
然而,無論巴希爾使用的什麼手段,獨家報道是不可否認的真實,而且某種程度上戴安娜王妃確實打算講述她在這場和查爾斯王子的戰鬥中所持的立場。同時,受到休利特信任並被委以重任 的記者最終被證明是個「惡棍」,讓他陷入兩難境地。在休利特試圖調和的時候,獨家新聞的力度是否蓋過了骯髒的過程?我只是提出這個問題,這不是指控。休利特已經再也不能為自己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生前似乎確實被心事纏繞。
那是2004年,悉尼的一家深夜酒吧。休利特偶遇了一個叫菲爾·克雷格(Phil Craig)的同事,克雷格剛剛製作了一部關於戴安娜王妃的紀錄片。他們聊天喝酒。克雷格此前曾在《廣角鏡》工作過,對這些謠言有所了解。「我們從不同的角度思考這件事,」他回憶道,「所以和史蒂夫在一起時,我們有一種’讓我們把這件事談透’的感覺。那天晚上我離開的時候,有一個十分強烈的印象,認為可能有一天巴希爾的故事將給每個人都帶來更多麻煩,有更多關於採訪背景的爆料,有一些事情沒有消失,仍潛伏在陰影裏。」
事實證明,這些「事情」是一顆關於公眾信任的定時炸彈,25年前BBC曾試圖拆除它,但它仍然在滴答作響。現在,這顆炸彈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