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09/12 轉角說

1975年到訪香港的英女皇。 圖/The Royal Family
1975年到訪香港的英女皇。 圖/The Royal Family

編按:英女王(內文使用港譯:英女皇)駕崩象徵一個時代的結束。這個「時代」,廣義上而言是世事的迅速變遷,細緻而言,卻是個體故事的生命經歷,以及對於世事、歷史的了解與解讀。

自1841年起,香港一直是英國的殖民地(1941年-1945年被日本短暫佔領),直到1997年主權移交給中國。如今隨著英女王逝世,香港社會也有人緬懷這一位女王,為其離去傷心難過。我們為此邀請到一位1980年代出生的香港聽友,請他從個人生命經驗裡出發,分享其生長歷程裡——雖受英殖民教育長大,但沒有英國歸屬感——英女王與他、與香港的連結和故事:在那個還有英女王的英屬香港時期,他的生活、感受與體會是什麼?以及,在如今沒有英女王的現實裡,當香港人說緬懷英女王,緬懷的又是什麼?


文/PKT(香港)

「再見了,事頭婆。」

很多香港人都和我一樣,因為英女皇逝世而傷心,即使我們早知道這天早晚會來臨。作為一個在80時代出生,殖民地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當我們悼念英女皇—我們口中的事頭婆,到底是在悼念些甚麼。

讓我們先從硬幣說起。長久的殖民時代,香港的硬幣其中一面都刻有大英君主的肖像——伊利沙伯女皇二世(台譯:伊莉莎白二世)——隨著每一次買賣,硬幣都會流通在每個人的手中。硬幣上,女皇陛下的面容也會隨著歲月而更動,例如愈晚鑄造的硬幣,愈顯得更成熟或是更蒼老一點。

自1993年起,為了準備主權移交以及洗刷殖民地歷史,香港才把新鑄造的硬幣圖像從女皇頭像改成市花洋紫荊,「女皇頭大餅」(硬幣在香港俗稱「大餅」)於是成為了普羅大眾的收藏品。就連我媽媽都會把女皇頭儲起,我只要收到女皇頭大餅也會拿回老家倒進她儲存硬幣的網球筒裡——這個印上Wilson的塑膠筒裡,靜靜地躺著不同面值、不同年紀、且慢慢褪色的女皇頭大餅。

從左起是港幣一元、二元,和五元,能夠清晰看見不同年紀的女皇肖像。 圖/作者提...
從左起是港幣一元、二元,和五元,能夠清晰看見不同年紀的女皇肖像。 圖/作者提供

我父母那一代都會稱女皇為「事頭婆」,事頭就是老闆、頭家的意思,女皇是個女的,自動加了一個「婆」字。最開始,只有公務員以及紀律部隊會暱稱女皇為事頭婆,畢竟出糧付薪水的是英國政府,最高元首自然是最大的頭家。後來,事頭婆漸變成升斗市民口中對女皇陛下的愛稱,這個稱呼清晰表現出香港人的性格:元首只是一個老闆,政治歸政治,比較在意的還是錢包。

雖然香港人對女皇以至其他皇室成員是尊敬的,但庶民真正關心的只有民生,即使小學生時代的我也是如此。例如在香港主權移交之前,英女皇壽辰(4月21日)是公眾假期,以及因為她在1986年出巡,政府把污泥挖走而不再發臭的沙田城門河,這些都讓幾歲的我發自內心的由衷感謝。此外,伊利沙白醫院、瑪麗醫院、威爾斯親王(現在的查理斯三世,台譯:查爾斯三世)和瑪嘉烈醫院,幾所規模較大的公營醫院都是以英國皇室成員來命名。

女皇曾經在1975年和1986年兩度訪港,就像她在位長達70年不斷訪問英國海外屬地以至後來的英聯邦國家一樣,你會從照片中看到她走進庶民生活的地方:從天星小輪的公眾碼頭上岸,走訪中環嘉咸街的街市攤販,她也在當年新建的公共房屋愛民邨的走道上經過,而其他市民就在樓上的欄杆探頭觀看。

女皇陛下以及英國皇室本應是遙不可及,但又那麼接近我們的生活。就像你每天經過的大學裡的禮堂,那個擁有命名權的大善人,你彷彿知道她是誰,但說認識她你又說不上。

圖為1975年英女皇訪港,探訪九龍的公共房屋愛民邨。全程陪伴著女皇陛下的是時任房...
圖為1975年英女皇訪港,探訪九龍的公共房屋愛民邨。全程陪伴著女皇陛下的是時任房屋署署長廖本懷先生,也是愛民邨的建築師。香港的公共房屋為無數移民以及基層市民提供了安樂窩,為貢獻香港經濟繁榮的勞動力建造了下班後能回的家。有趣的是,廖本懷出生於台南,在香港的中學和大學畢業,就像他一手興建的公營房屋裡面眾多住戶一樣,其本人也是一位移民。 圖/ 【來港名人】
1986年10月21日,到訪香港的英女皇。 圖/美聯社
1986年10月21日,到訪香港的英女皇。 圖/美聯社

如今,主權移交都25年了,英女皇的印象只剩那些漸漸消失、淘汰的硬幣,只存在於新聞檔案裡的照片,還有那些仍未被更名的醫院。那為什麼在知道女皇駕崩後,我心裡還是會痛一整天?

我想像一下,如果江澤民逝世,或者某隻小熊因貪吃蜜糖被叮到過敏死去,我應該會毫無感覺,甚至可能喜聞樂見,因為那種因著利益而服從的關係,叫做援交。然而,對於我這代在香港出生,受英國殖民教育長大、曾經活在英式但在地化的社會制度,也又沒有英國歸屬感的港人來說,卻還會因為英女皇逝世而傷心,歸根結底的原因應該是「愛」。

但那種愛,所愛的到底是什麼?

我父母都是從中國偷渡來港的移民,父親在廣東汕尾的豪族因為土改而沒落,後來鬧饑荒而偷渡來港,失敗兩次,到第三次才成功,幸好沒像其他同伴一樣葬身怒海。母親的家鄉潮洲普寧裡農田改成公社,阿公在孩子還未出生時就偷渡去香港謀生,自此音訊全無。直至數年後才回家把老母親、妻子和第一次見面卻已經七歲的女兒接去香港。爸爸媽媽拼命工作,雖然我出生草根、在公共房屋長大,但一家算是安居樂業。

兒時我很多鄰居都是印度籍或是尼泊爾籍,隨著大英帝國沒落了的版圖飄泊到這個小島,他們的孩子和我們這班黃皮膚的頑童說著廣東話念同樣的書,在同一個屋邨的遊樂場到處撒野(我仍然記得一名信奉錫克教的舊友,青春期時因為受洗後要包頭巾,再也沒法在足球場上頂頭槌而苦惱了一週,後來他只好當個守門員)。

後來更有80年代末因印尼排華而遷到香港的華橋,以及苦於戰火的越南船民。我小時曾因病住院數月(就是威爾斯親王醫院,救了我的命),旁邊的院友就是越南船民的後代。住院悶極無事,語言的隔閡卻阻不了兩個躺在床上不太能動的小孩一起玩耍。我教他廣東話,他教我越南文,我們兩人偷偷的按床邊的召喚鈴,待護士來了一起裝睡的惡作劇。她的母親被羈押在營內沒法常來探望,每天我家人來探訪走後他就偷偷哭泣,然後我就分他一塊蘋果或是橙,好止住他吸臭涕的聲音。還記得兒童病房每晚都有宵夜,一塊麥維他餅乾和一杯熱牛奶(有時是巧克力奶,萬歲)。我從小便不吃餅乾,他不喝牛奶,每晚我都跟他用一塊餅乾換一杯奶。

我家在醫院旁邊,因奇怪的體質,至少出入過該院的深切治療部(加護病房)三次。8歲時...
我家在醫院旁邊,因奇怪的體質,至少出入過該院的深切治療部(加護病房)三次。8歲時因為先天因素中風,碰巧某位美國腦科權威正在訪問作為中文大學教學醫院的威爾斯親王醫院,他為我執刀才拾回小命。在頭殼縫了三十多針,住院數月,醫療費用不過港幣數千。從這小事可以看到殖民地政府在普及醫療政策上的成就,也極重視醫療技術的國際交流。威爾斯親王的封號被稱為帝王搖籃,英國皇儲多被冊封此位,現在這封號的主人由查理斯換成威廉王子了。我知道威爾斯的國民對此封號極為厭惡,但我對這名字只有感激。 圖/作者提供

在學生時代,我們念的學校,從來沒有強制要求學生唱「God Save the Queen」、沒有「聯合傑克」(Union Jack)的升旗儀式、沒有所謂的國民教育,課室裡也沒有女皇肖象。英國皇室在學校裡最赤裸的痕跡只有「愛丁堡公爵奬勵計劃」(就是英女皇的老公菲臘親王,台譯為:菲利普親王),而那只是一個鼓勵乖乖牌學生去戶外活動和去當義工的外展計劃。我們在學校倒是會妒忌一下,那些拿著公務員子弟資助而到英國升學的同學。

我唸的是一所升學中學,學校自然會注重英語教學,不過我們努力學習英文並不是被政權或者學校逼迫,而是基於實際(也可以說是利誘)。父母都會說,要先學好英文,就可以當醫生律司政務官云云,他們相信只要成績夠好,自然能夠在香港社會向上爬。我學好英文,是因為我要聽懂Pink Floyd 、The Verve ,和Radiohead的歌詞,玩Everquest(接近是第一代MMORPG)和外國人溝通,以及看懂大享小傳裡的英文髒話來泡妞(文青在那時代還是有市場),外國的文化垂手可得,我相信只要我學好英文就能滿足我對世界的求知欲。

當時的香港社會對向上流動還有渴望,以及對這個小城市以外的資訊和文化的渴求。那時,只要努力讀書而不是生為誰的兒女,就可以成為專業人士和爭取更好的社會地位。那時,不論是何種電影和文學,都可以創作、發佈和收藏。那時,政府官員犯錯,仍然會受公眾的檢視和批判。那時,香港是一個避秦之地,是亞洲各國的鐵血與暴政之下的避風港。那時,我們都會包容各種文化也願意從國際的視野來看著世界。

圖為1996年7月17日,香港最後一批印有英女皇頭像的郵票。 圖/法新社
圖為1996年7月17日,香港最後一批印有英女皇頭像的郵票。 圖/法新社
 1997年6月16日——香港主權移交兩星期前——香港官員移除英女皇的肖像。 圖...
1997年6月16日——香港主權移交兩星期前——香港官員移除英女皇的肖像。 圖/路透社

我們沒有民主,但我們有自由、人生和財產保障、公平的法律和審訊,相對合乎現實的房屋和醫療政䇿,然後我們有向上流動的渴望,崇優的文化——然後,我們把這一切都投射到英女皇這一個大英的精神象徵身上。

我當然知道香港過去的成就跟英女皇本身沒有直接關係,而是歷代港督、政府官員、富豪鄉紳,以及一眾獅子山下的市民耕耘而得來。但我們還是會把過去的記憶和大餅上的女皇頭掛鉤。

「所以,當我們悼念英女皇,其實我們是在懷緬一個時代的逝去,我們在概嘆今時不同往日。」

你可以說我戀殖,但我認為殖民地的教育中我學會了如何做一個有「integrity」的人。Integrity這個字,我不會譯,就像我不懂如何把「孝」這個字譯成英文一樣。Integrity不單指「正直」,至少對我來說,還有追求卓越和優雅、刻苦堅忍、樂於求知、博愛包容、富同情心等等意味,至少,在我成長的環境中孕育了這樣的人格(聽起來很臭屁),而這些價值,似乎在現在的香港不值一文。

英女皇逝世,我心裡浮現了兩個畫面。一個是年前,女皇全身縞素獨坐聖佐治大教堂悼念先夫菲臘親王的畫面。另一個是女皇登基70年,從手袋裡拿出一份「Ma’malade」三文治向Paddington Bear說:「So do I」。

再見了,我們的事頭婆。

願您能和最愛的先生團聚。

And, 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2022年9月10日,港人在英國領事館前擺放鮮花,哀悼女皇的離世。 圖/路透社
2022年9月10日,港人在英國領事館前擺放鮮花,哀悼女皇的離世。 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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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K in 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