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ylvia
2021 年底,我結束了在倫敦的工作,收拾行李準備至香港展開新生活。當時,在倫敦的所有香港朋友都感嘆這是個「逆向」的抉擇。
「我們好不容易從那裡逃出來了,你竟然要去呀?」
他們之中,有些確實因曾站在反送中運動前線,留港不易;但許多人只是單純從事人文研究,卻也都各個風聲鶴唳。
然而,當飛機降落大嶼山,小巴駛進九龍、港島,3 年前新聞畫面中的暴亂已散去,閃耀的精品在高聳入雲的大樓裡乖乖排列。一片繁華、安好──就如昔日旅遊時的記憶。
但當從隔離旅館出來,生活的齒輪開始轉動,在特定地鐵密集巡視的警察們、只能投票給「愛國者」的立法會選舉、電視畫面中稱外媒都在報「疫情假新聞」的特首,都在在令人感覺到城市華美表象底下的窒息。
最感絕望的,是來此地後遇見的每一位香港青年,都在準備離開。
前進英、加、紐、澳
不是奮力投著海外職缺、申請學校,就是埋頭賺錢,好存夠投資移民的一桶金。不似台灣年輕人對出國夢的熱切,在這些港友眼裡,更多是走投無路的無奈。
港人此番離開的途徑,以英國「BNO」護照為大宗。
當初中英談判時曾出現這樣一個有名無實的 BNO 護照(即英國海外公民護照,有國籍但無居留權),九七回歸前出生的香港人都能申請。2021 年,持有這本護照的人就彷彿獲得了一條逃生通道,可以藉此入境英國,且按規定待滿 5 年就能申請定居。
根據英國內政部統計,預估大約 30 萬港人會循此途徑赴英。
海洋另一頭的加拿大始終歡迎技術人才移居,也因為近年的香港抗爭開放了「救生艇計畫」。南半球的紐澳則開放「避風港政策」,為港人降低了移民門檻。
已出走 vs. 仍在掙扎
在英國時,就認識了不少持著 BNO 過去的港人。他們多半已在新的城市落定,得到工作、找好房子,正待歲月將價值與味蕾磨成西洋模樣;來到香港,則遇見另一群才正踏上移民路的新人。
兩者有不同的苦楚,而香港這頭的,還多了一份茫然。
首先是住隔壁的鄰居情侶 C 與 A。走廊相識,聊著聊著便談到他們在進行「國家研究」,原來是在比較英國 BNO 與加拿大 「救生艇計畫」的優劣。在 IT 領域任職的他們,不斷精進著英語和電商知識,期望能在移居前就先遠端拿到工作 Offer。
不過問具體時程,C 與 A 卻搖搖頭,「知道要走,但還沒和家人溝通,也捨不得家人。」
另一位是過往在台灣媒體實習時遇見的,曾赴台讀人文科系的港友 P。P 的才華,早已讓她在香港學術界有份工作,現在卻必須轉而研究英國學術圈,特別是較為嚴苛的獎學金標準。
「2014 年以前,比較溫水煮青蛙,想說慢慢存錢移民;2019 《國安法》推出,我知道必須加速了,」P 說。
儘管如此,P 仍沒有信心在經濟方面能延續香港的餘裕,也沒能確定飛機該訂哪一班。
在網路上的興趣社團,認識了在香港擔任心理師的 B。幾次聊天得知,她竟又是個正在謀求移居的女子。
「我們年輕人努力過了,狀況眼看只會變得更差,沒有能耐想要怎麼留下,只能想該如何走。」
「我的父母是想要大家都留在香港,但為了我的下一代,離開還是比較好的。」她說,這裡逼得青年「得在上一代,與未來一代之間作抉擇」。
不過 B 的所學專業,由於學制與證照的關係,移居他國接軌不易。於是她動念到海外開間小店度日。換言之,她將被迫放下原來擅長的職涯,籌錢創業大計也正從零開始。
他們並不是少數個案。最近香港青年協會的民調顯示:將近 44% 香港青年對香港未來不抱希望。
流動,是港人的宿命
事實上,在香港開埠 180 年歷史裡,她一直是個流動的城市。
在移出方面,五〇年代起,香港的新界住民因謀生計離鄉背井,到英國、加拿大等地建立起「小香港」。
1984 年,《中英聯合聲明》出爐後,移民潮再次啟動,並在 1989 年「六四事件」後來到高峰。當時,英國政府請香港總督提名 5 萬個教育程度較高的香港「專業人士」家庭,直接給予他們英國公民身份,目的是安撫六四後不安的民心。
在移入方面,中國沿海居民過往也常因躲避戰爭入港。中國改革開放、經濟改善後,也有不少移民潮時期離開的港人回流。
2003 年中港自由行開放以來,兩地往來愈加頻繁,來讀書、工作、結婚的中國內地人成了「新香港人」,也是這十多年來新聞裡「中港矛盾」的核心要角,例如在地醫療、教育資源的爭奪與排擠。
在這樣的歷史脈絡下,可見所謂的「香港人」概念其實不停在變動。不同時期的人們對於「香港精神」的定義,與對中國的情感都不盡相同。是以,香港內部也存在著世代、藍黃之爭,與台灣一樣,香港本是座認同分歧的島嶼。
不再熟悉的家園
2014 年起,因為爭取「真普選」而開始的一連串社會運動,最終有以下發展:
2020 年,《國安法》上路,港人難以預料自己的言論是否動輒涉及「顛覆國家政權」、「分裂國家」、「恐怖活動」、「外部勢力干預」,香港民主派政治團體、媒體、異議人士首當其衝。當年站上前線的,如今多在囹圄。
2021 年 3 月,北京人大宣佈香港選舉制度再次改革。包含行政長官、選舉委員會委員、立法會議員在內的選舉,都得確保「愛國者治港」。
何謂「愛國者」?翻開最新一屆選委會成員名單,1,488 人,只有一人不屬於親北京的建制派。
2021 下半年,香港短時間失去了《蘋果日報》、《立場新聞》、《眾新聞》 3 家民主媒體。最戲劇化的莫過於 12 月 29 日凌晨,警方破門而入逮補了 6 名《立場新聞》高層──這個城市最後的自由瞬間停擺。
失去了政治與媒體自由,下一階段,就是文化上的全面取代與抹除,這是我所認識的港青們最介意的一環。
「香港正在失去本土特色,課綱、語言都要更符合『中國價值』,」在大學任職的港友 P 感嘆,「我怕有一天回來香港,廣東話已經不是最主要的溝通語言了。」
怕被融進大灣區
港青們也紛紛提及近期的「大灣區」計畫。「大灣區」涵蓋了香港、澳門及其他 9 個廣東省城市,計畫希冀透過各城市間彼此的「深化合作」,提升經濟發展,是近年的重點政策。
前陣子正好因工作而採訪此議題,會面了一名大灣區計畫的主責人。他神采飛揚地說著,該區總人口超過 8 千萬,生產總值達 1.67 兆美元,「香港會是大灣區的引擎,能帶領其他城市共贏!」
率領香港融入大灣區的長輩殷殷期盼,年輕人卻不以為然。
「可能某天,香港真的會變成大灣區的一部份吧,那真的很可惜,」鄰居 C 眼神無光地對我說,「就成了第二個深圳那樣。」
香港心理師 B 則更悲觀,「大灣區就是中國想用那些城市來取代香港了。」她延伸至最近的疫情政策,指出跟著中國內地同調的繁複清零規則,使原本看準香港靈活開放的外資不斷撤離,「感覺中國正慢慢把香港推向成為一個『沒那麼發達的城市』。」
未來,另一群「新香港人」
歷史似乎會重演,本就不斷流動的香港,將產生新一波汰換。激進一些的青年稱之為「劣幣驅逐良幣」。
心理師 B 解釋,在他看來,接下來香港內部有想法的人會逐漸離去;而剩下的人,「是覺得什麼都可以、非常好統治的一群」,中國內地也會湧入新的工作者,不知不覺,此地就這樣換了一批人。
「就結果看,這樣似乎也沒什麼不好,如果你很愛中國、有一顆『粉紅的心』。」P 給了這樣的結論。
的確,港青此番移居所帶走的經濟資本,想必中國內陸能快速補上;那些再也補不回來的,或許「新香港人」也不會在意。
走在剛落成的西九龍文化區,海風陣陣。一旁拔地而起的新藝術館 M+,迎面而來穿著入時、玩鬧燦笑著的年輕人們,讓人誤以為此地歲月依舊悠然。但住下來一陣子便明白,在這些爽朗的笑聲之下,埋藏的是對家鄉複雜而糾結的情感。
這些被「一國兩制」深深背叛的一代,時間久了,也許就是歷史的一行註解。這一行註解,他們用失去從小習慣的一種生活、失去母親的語言來換。
※本文由換日線網站授權刊載,原標題為《「我不想看這裡成為第二個深圳」──香港年輕人為何出走?》,未經同意禁止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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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Sylvia,記者,編輯。漂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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