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疫情悶了一整年的台灣人,剛邁入2021,各地紛紛開始出現報復性旅遊,我也不落人後,自從八年前騎機車環了半台,我完整的環台夢就像鹿走蘇台,大白話就叫爛尾,近年來眼見有人騎單車,甚至是拉菜籃車徒步環島,我心中隱然蠢動的「有為者,亦若是。」很快就順理成章地,在時不我予的催發下上了環台路。

住阿爾卑斯山附近的都明白:沒有鐵軌,火車永遠不會來。意思是:如果沒有夢想,做人還不如當棵白菜。外國人說:沒到過太魯閣,就不算到過台灣。自稱鄉民的也都知道,沒到過台南,就不算真的環島。我在全台首學旁的「文武官員軍民人等至此下馬」的立碑處,幻想孔夫子剛下班,那個「降一等,逞顏色」的快樂,再到赤崁樓的文昌閣,看視力2.0的,才有辦法長期面對的清代大題文府(考題大全),我要很不客氣的說,凡老嫩文青,不管國內海外,沒來台南不算認識台灣。

除了享受全台最多的國定古蹟,細數手指加腳趾都算不清的台灣第一,最難忘的,是跟一位來自香港的女孩夜談,話題的基準點是都住台中,她有一位台灣男友,我有一批從台灣畢業的香港學生,老小兩女自然唱起了不分世代,沒有地域之別的純情曲。

從心理遊戲聊一中

女孩到台南是為了參加一個遊戲,這個有心理諮商功能的遊戲,說是玩了就能夠發現自己,我一聽就笑:看來我也該跟妳去玩玩,我花了十多年進出大陸,最近這兩年才終於搞清楚,進去之前是台灣人民,出來後就變成台獨份子,這個遊戲可以事先認清自己,應該很值得推廣。

女孩急忙分辯:不是這樣的,這遊戲是讓你知道自己的個性,有哪些不敢面對的,就是幫你進一步認識自己。

我回想吃晚飯配電視,新聞報導說大陸軍機又在沿海騷擾,想認識自己的處境,那是生而為人的本能,我的方法跟16萬年前的「長者智人」沒兩樣,都只能藉由外在環境,我說:我從年輕到現在,幾十年來最糊塗跟懷疑的,就是那個一中原則跟一中政策,你們年輕人也許覺得來日方長無關痛癢,我活了大把年紀,才總算弄清楚中國的一中原則,是規定全世界只能有一個中國;美國的一中政策很直接,台灣不歸中國統治,所以不屬於中國。

人民公民分不清

我認識的台灣女人對政治大都很冷感,年輕的是幾近無知,年紀大的老愛當先知,還一副先覺覺後覺的告誡:「不要談政治。」害我都弄不清到底是任性還是固執,看眼前的年輕人紋風不動,一雙像海綿寶寶的眼睛,我實在忍不住想整籃子倒豆。

「我除了跟那個一中不熟,最大的盲點是讀大學以前,連人民跟公民都分不清,辭典說人民就是取得國籍的國民,公民就是年滿二十歲,連續在該地居住六個月以上,沒有被褫奪公權,沒有受禁治產宣告的居民。我記不住一大堆的『民』,是因為我們那時候考大學要考《三民主義》,我大概是因為很會背《三民主義》,結果背到頭殼壞去。」

女孩聽得很專注,交盤著兩腿肘抵膝蓋,面對這樣的美人托腮,我的職業病很難不發作,「我每次看大陸的央視都很頭大,套句他們的形容詞,就是:拽大詞,來玄的。央視老說台灣人民如何如何,這不就間接承認中華民國是一個國家嗎?」

女孩笑著猛點頭,分明是在鼓勵我繼續往下說。

「依照中華民國憲法,人民就是有國籍的國民,中國不承認中華民國是個國家,所以才不說國民而說人民,台灣人民出現的頻率之高,高到我這個台灣公民都很想抗議,我很清楚甚麼是入境問禁,可人家一聽口音,就馬上問我是不是台灣人?我經常想更正:我是台灣人民,又怕他們聽不出我故意加個『民』是高級黑,以政治素養來說,我覺得根本沒有同文同軌的可能,我看他們應該是跟少數的台灣人一樣,人民跟公民都分不清,妳分得清嗎?」

烏雲罩頂的台灣香港

女孩搖搖頭,我對無聲的微笑向來無力招架,繼續口沫橫飛。

「在共產黨的黨文化裡,對人民的定義有三點:一、解放戰爭時,跟著共產黨反對蔣介石的中國人;二、跟隨共產黨對抗日本侵略的中國人;三、1949年後,跟著共產黨參加社會主義建設的。這三點都很明確強調,無論如何,人民都要跟著共產黨走,也難怪這一百年來得經常說『為人民服務』,台灣人明明就沒被服務過,明明就『高攀』不上,奇怪的是,這輩子永遠都不配成為中國人的台灣人,有些就是巴不得台灣土崩魚爛搞內亂,ΧΧ幫妳聽過吧?」

搖頭的女孩看得我真是搖頭,無知總比無感還有救。

「我這個年代的女人,都很怕混過ΧΧ幫的男人,他們是傻到以為可以和平統一,人家八百年前就說要打台灣了,之前是砸錢收買,買不到就散佈假消息矇騙,那個ΧΧ幫老想學《水滸傳》裡的急先鋒索超,他們大概真的很低估了台灣的『霹靂火』,『霹靂火』都知道今天的香港就是明天的台灣,我最近看香港新聞,老想到我教過的學生,他們常說在香港走路要很快,在台灣就可以像烏龜一樣慢慢來。」

女孩把棉被拉來當靠背,一臉的興致盎然,只要當過人之患的(好為人師),誰都不會辜負這麼良好的學習態度,我說:香港那些上街抗議的雖然都戴口罩,我相信裡面一定有我的學生,我最受不了看這些年輕人,一個個都變成像是被大哥準備要斷捨離的小弟,大哥如果真心愛小弟,那是會連他臉上看得到的青春痘,到腳底看不到的香港腳都會關心到底,有病就要想辦法幫忙醫啊!治不好人家還配叫大哥嗎?我這年紀的只要年輕時有過團體生活,幾乎都得過香港腳(足癬),誰都知道要讓香港腳斷根很不容易。

女孩露出可人的微笑,似乎對我的黑色幽默很欣賞,「你說的我都懂,我是從香港來的。」

學海綿寶寶奔跑

我心頭一震,對不小心害人傷心懊悔不已,為了掩飾尷尬,我故作驚訝:妳的普通話怎麼沒半點廣東腔?

「我大學是在台灣讀的。」

真真是我見猶憐!我想到大陸人對改革的期望:只要精神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我說:香港人給我們上了很寶貴的一課,敢出聲的就得面臨不是人民就是敵人,共產黨對待台灣人,也正努力要把不認為是中國人的台灣人,說成是人民的敵人,隨便就扣你一個台獨份子的帽子,我們的某位行政長官一被說是台獨份子,很多人就跳出來說他不配,你們106(按:2021年1月6日的香港大抓捕)被抓進去的超過50個,很多都是年輕人,妳在台灣很安全,有能幫得上忙的方法嗎?

女孩瞬間紅了眼眶,低頭小聲說:我們只能努力想辦法把消息傳出去。

「這妳放心,就連報導武漢病毒的外國記者,都知道要在台灣蹲點才有第一手資料,只不過在台灣傳消息要小心,我的手機在大陸摔壞,雖然知道大陸手機有監控我消息的裝置,我還是買了他們市佔率最高的,前陣子美國總統大選,我就老被中共網軍騷擾,平常三天才需要充一次電,那陣子是七、八個小時就沒電,手機還老是發燙,連半夜上廁所看時間,也發現手機很老實,顯示高耗電的原因,是後台正在頻繁刷新我的郵箱跟微信,他們真的會唱中華民國國歌的『夙夜匪懈,主義是從。』」

女孩破涕為笑:那你還不趕快去換一支新的?

「我第一堂課都會自我介紹,說我有點機車,還解釋台灣人說的機車不是滿街跑的車,意思是彆扭,古人的形容是『拗』,下課後,有香港學生跟我補充說那叫『硬頸』,我跟你們香港人一樣『硬頸』,只想弄清楚為何被騷擾,大陸人常說:『樹不要皮,必死無疑。人不要臉,天下無敵。』我就想看看這個自認天下無敵的,是不是要蒐集我可能是台獨份子的證據,準備今年年底不讓我換台胞證,要是不繼續發給我,那就證明早就把我列為台獨份子了,我這是在學海綿寶寶奔跑,速度不重要,一個方方正正的活體,能避免摔跤就是保住了命。」

網宣真有副作用

看到女孩再度微笑我很開心,「我沒跟妳開玩笑,不說我談妳吧,我知道外國人的工作簽證兩年就要換一次,多麻煩啊!妳還是別回香港了,留在台灣幫我們生小孩啦!我可以幫忙找對象,妳這麼好的種,不留下來是我們的損失。」

女孩說:我有一個台灣男朋友,我們認識七年了。

岌岌可危的感覺讓我加快語速,「難不成妳也想來個八年抗戰?台灣人是把八年對日抗戰比喻結婚前談了八年的戀愛,這對婚姻來說不一定是加分,我以前看學生寫的報告,相較於東南亞寫的都是簡體字,就覺得香港還在使用繁體,一看就想多加兩分,雖然腦袋裡有聲音說『不可以』,另一個卻莫名其妙在喊『同一國的啦!』幸好我還深明大義,那個聯合國班沒怎麼讓我天人交戰,每次聽他們期末上台報告,就覺得只有香港確實在觀念上跟台灣比較通,是可以成為一家人的那種,我們台灣女生都知道,男的沒有經常把『人都是會變的』,或是『一切都是緣份』這兩句話掛在嘴上,那就表示他心裡只有妳。」

女孩似乎聞所未聞,「是嗎?這兩句話有這麼深的涵義嗎?」

「當然啦,這兩句就是男的在為自己的劈腿合理化,妳男朋友要是從來都沒講,那妳就別再考慮啦!現在很多台灣男生都想娶越南新娘,說是學歷高,漂亮又聽話。」

女孩放低聲音,「他們家也老是催我。」

鳳梨與BNO的抉擇

我能理解女孩的猶豫,有人說:「排除少數人的目的,是為了多數人的恐懼。」這話用來形容香港版國安法再合適不過,我最感恐懼的大陸網宣,之前是:「寧可中原處處墳,也要殺光日本人。」現在是對台灣跟香港一樣的「留島不留人」,可惡的竟然還說只留下女人。

不能怪女流之輩膽小,要怪就怪共產黨至今還不明白,不歸中國治理的公民,你就無權以生死來恫嚇,悲哀的是,兩岸仍有許多人,至今仍不明白公民的定義,有形的公民,就是拿本國護照;無形的定義,就是一個群體的概念,知道有公民權,那就清楚自己有哪些權利跟義務。

在台灣,最重的刑罰是判死,此外就是褫奪公民權終身,香港公民早已被中國降級為人民,可以管轄可以任意關押,所幸跟香港有150年交情的英國人,還認定1997年發給香港人的BNO(British National (Overseas) passport),這個英國國民海外護照,要在六年後才能正式成為英國人,跟台灣的外籍配偶,在六年後才能拿到台灣身分證一樣,我猜女孩可能害怕台灣萬一被中共統治,也會面臨從公民變韭菜的可能。

肉身黃色的海綿寶寶,得靠自己的眼淚才能重建他的鳳梨屋,為了抗議鳳梨被大陸禁銷,台灣人不必毀家紓難,就可以讓滿屋子都是鳳梨味,鳳梨的閩南語叫「王梨」,以前是英國貴族間流行的水果,現在仍有隱形階級的英國,我記得他們並不生產鳳梨。

當年的英國人到香港,受不了悶濕的氣候得了香港腳,輕者發癢刺痛長水泡,重者皮膚龜裂會流血,香港人還在不斷流淚,那是因為已經流了太多血,真的要好好考慮根治「香港腳」的問題,我不敢直問女孩是否有BNO,只希望她最終的選擇是繼續留在台灣幫忙增產報國,不要真的搞「八年抗戰」。(朱言紫/台中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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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HK in U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