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英國黑人女性的我們知道,如果不把自己寫入文學作品,也沒有人會寫了。」
2019布克獎首位非裔女性得主──柏娜汀.埃瓦里斯托,透過12位女性視角,書寫橫跨一世紀的非洲離散日常。《女孩、女人、其他人:12位非裔女性的掙扎、痛苦、歡笑、渴望與愛》以創新詩體打破小說既定模式,在他們獨立又層層堆疊的人生外,看見平凡中見不凡的女性讚歌。(編按)
文/柏娜汀.埃瓦里斯托(Bernardine Evaristo)
第三章 雪莉.玟森.潘妮洛普
我五○年代抵達英國以後不久就認識了妳阿公,蕾秋,在一場西印度群島裔的聚會裡,地點在蘭僕林路上的酒吧,我發現自己坐在克洛威斯.羅賓森旁邊,他是從巴貝多的六人灣村來的
我們的父親都是漁夫,但我們只是隱約知道對方的存在
我們飛越了幾千英里才真正有接觸,當時他已經在英國待了兩年
他告訴我,在這裡生活很難,姑娘,很難啊
我們在接下來的冬季月份交往,當時我正忙著適應天氣和文化
我很感激有他的支援和引導,即使他長相不特別好看,個性也不特別迷人,那是我原本想像丈夫必須具備的特質,後來我才成熟到接受這個事實:
做夢比實現夢想容易
克洛威斯從來不曾把我丟在我們常去的地方──星期六晚上在艾斯提里亞戲院,或星期天下午在斯托克韋爾公園──讓我在外頭冷得打哆嗦
他完全不像那些家鄉來的野男生,四處撒野,女人換個不停
在英國各地留下混血寶寶
讓那些寶寶在沒父親的狀況下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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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結了婚,搬進圖庭的一個房間,整個房子滿是房客,大家共用走廊上簾子隔起的水槽, 跟厚紙板隔間裡的馬桶
我們開始存錢買房,因為那個年代一般人只要存得夠久,都有能力在倫敦買房子
接著克洛威斯起了個愚蠢的念頭,我們帶著存款到英國西南部去吧
他聽說那裡更溫暖,可以在那裡找捕魚的工作
那是他出生在世該做的事,他說,而不是在工廠裡埋頭苦幹做肥料,吸進有毒的化學劑
我們兩個每天都在那裡輪十二小時的班
克洛威斯說他渴望大海,那裡是他可以再呼吸的地方
我最不想要的就是當漁夫的太太,當漁夫的女兒就已經夠苦的了
我以前都在凌晨四點醒來,跟父親和兄弟搭船出海,我在市場上負責替魚去骨去鱗,整個夏天都在賣哥哥們潛進珊瑚礁、用網子撈回來給我的海膽──牠們令人發毛的尖刺還動個不停
我必須把每個海膽拿來,用湯匙撬開,把裡面的金卵挖出來,在市場上當成美食來賣
我又能跟克洛威斯說什麼?那個年代女人必須順從丈夫,蕾秋
離婚是可恥的事,除非發生通姦才能離婚;如果婚姻不成功,就是無期徒刑
我們從帕丁頓搭火車到普利茅斯,到貨運辦公室和港口的拖網漁船那裡找工作
他以為憑著經驗就能輕鬆找到工作
我看著他在碼頭或岸邊走向漁民,頭上戴著英式扁布帽,腳上踩著大大的英國靴子,看到他向那些六十幾歲的大鬍子男人摘帽致意,那些男人看起來就像從《舊約聖經》(Old Testament)中走出來似的
他回來的時候一個字也不用說,我從他走路的姿態就看得出來,然後替他──也替我自己覺得難過
世界這一帶的大多數人顯然都滿窮的
他們何必給陌生人工作,何況是他?
有天傍晚,風滿大的,我們坐在港口防波堤那裡吃髒報紙包的炸魚薯條,以前英國人就是這樣吃,沒錯,妳儘管皺起臉吧,那是個噁心的習慣
我試著說服他放棄愚蠢的白日夢,回到倫敦去
他說,小玟,我想更往南走,試試錫利群島的小島,那裡更溫暖,一定有很多捕魚的工作
克洛威斯,如果你真心想要捕魚,我們幹嘛不回家鄉去,我們屬於那裡
小玟,我下定決心了,我一定要試試這個地方,我有直覺會成功
如果在二十年後,蕾秋,我就會當場離開他
如果在三十年後,我會在結婚以前先跟他同居,妳看,我發現我其實不認識這個男人,他竟然要我像個沒頭沒腦的白痴,跟著他團團轉
噢,我說,錫利群島這個名字滿好聽的,也許是個漂亮的地方
我跟他手勾手,表示支持他,要他儘管放心
咱們去探個究竟吧,親愛的,他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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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沿著海岸搭巴士和火車,錯過的時候,就用走的
想像我們的樣子,蕾秋,六十多年前,一個有色男人和女人,克洛威斯身高六尺四,我矮一尺,穿著時髦的洋裝、外套加高跟鞋,因為我們必須端出體面的樣子,每人各提一只行李箱,
穿過鄉間小徑,而且看來那裡的人大多沒看過有色人種,他們會放慢車速呆呆盯著我們或是口出惡言
沒人讓我們借宿的時候,我們就睡在火車站裡
我們沿途經過了有美麗名字的地方,我當時寫下來也記住了:盧港、波爾佩羅、弗維宜、梅
瓦吉西、聖莫斯、法爾茅斯、聖凱沃恩、利澤德、馬利恩、波特利文
我們抵達彭贊斯,搭了周間的船到聖瑪麗島去
「錫利群島裡最大的一座島」
我們一登陸,那裡的人不只是不友善,根本就是充滿敵意,那兩個猿人到底是誰,竟然跑來他們的小島?
我們沿著主街走的時候,整個小鎮靜止不動,我抓緊克洛威斯的手臂,可以感覺他在顫抖
我需要他為我堅強起來
克洛威斯到碼頭那裡打聽消息的時候,他們說,你不能在這裡工作
我們走進一家小餐館時,他們說,你們不能在這裡吃東西
我們走進酒吧,全部的人都盯著我們看,酒保說,你們不能在這裡喝酒
因為你們的膚色會染到床單,所以你們不能在這裡睡,窗戶上掛著寄宿看板的女人說,當時大家就是那麼粗魯跟無知,他們直話直說,不在乎會不會傷到你,因為當時沒有反歧視法來阻止他們
你們能做的只是離開這裡,永遠別再回來,我們去申訴時,警察勸告我們
我們搭渡輪到彭贊斯,睡在教堂門口,我們前一晚敲了敲牧師寓所的門,窗簾動了動但沒人來應門
克洛威斯,我說,就跟你說過不值得花這種力氣,現在我跟你要直接回首都去,那裡的人比較習慣看到有色人種
別告訴我該怎麼做,小玟,我下定決心,再給普利茅斯一次機會,它在海岸上,天氣還是比倫敦溫暖,離鄉下也沒那麼遠,等我們生了孩子,他們可以像在巴貝多那樣自由地跑來跑去,
相信我
我直覺這次會很順利。
●本文摘自 臺灣商務印書館 出版之《女孩、女人、其他人:12位非裔女性的掙扎、痛苦、歡笑、渴望與愛》。